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去柳青故里

文/吴佳骏

1.缘起

黄昏后，夜幕来临。我关闭门窗，拉上窗帘，将灯火、月色和树影饱和挡在屋外，连同大街上攘攘熙熙的喧嚣声和窗台遮檐下蛐蛐的鸣叫声。屋内俄顷平安下来。我坐在书桌旁，让四周的竹素筑起的翰墨、好意思学和想想之墙将我包围。入夜之后，我需要给我方修筑一座城堡。唯有躲进城堡，我的呼吸才是畅快的，心灵才是解放的。

曾有东谈主对我说，我是属于夜晚的。我以为他说得颇有好奇。在白日，我总嗅觉我方是不真实的，我的真实都被生活劫夺了。我所作念的每一件事，见到的每一个东谈主，似乎都跟我莫得任何商酌。我是游离的，像风波中的一叶孤舟，随浪涛浮千里，看不见岸，也看不见迢遥的灯塔。

夜晚就不一样了。我毋庸听谁的敕令和差遣，也毋庸看谁的脸色和扮演，更毋庸听多样丧祭和谣喙，我道同契合是我我方的。最紧要的是，我毋庸面向他东谈主说些不解不白、不真不假、不好不坏的谎话。我完全可以千里默，正如鲁迅先生所言：“当我千里默着的时候，我以为充实；我将启齿，同期感到空匮。”

作念个午夜的孩子，是我所向往的。

许多哲东谈主都守候在午夜。维特根斯坦、苏珊·桑塔格、洛扎诺夫、王人奥朗、阿伦特、舍斯托夫、本雅明、阿多诺、罗兰·巴特、克尔凯郭尔、巴什拉、普里莫·莱维……好大一个群体，他们如夜空中的星星，熠熠生辉。我一昂首，就能望见他们。望见他们的时候，我是坚实的、有劲量的。尽管，我知谈我方的病弱，也了了我方的肤浅。

有时恰是因为病弱和肤浅，我尽头渴慕光。王人奥朗说：“我是一个莫得一又友，也莫得天主和恶魔的约伯。”他还说：“惟有通过想想和行径扩大你的祸害，你才能从中找到得意和幽默。”

追忆和省想我我方，我有得意和幽默吗？很汗颜，我如故多年莫得过笑貌了。我的笑貌早已被他东谈主的讥笑分割。那么，我幽默吗？我以为我有。不少时候，我都在逗东谈主失笑。我辞世的好奇，主要就是献媚他东谈主。但是前一阵子，我才发现我方的愚蠢。那些被我的幽默逗笑的东谈主，经常都有一颗流泪的心。也就是说，我的幽默并未给东谈主带去着实的舒怀和粗糙。事实讲明注解，我的幽默是失效的，我呈现给他东谈主和寰球的，惟有落拓。

于是，我习气躲进暗夜，辘集哲东谈主赋闲的光芒。

就在那天夜里，我被一束强光照亮。那束光是一个法国东谈主赋闲出来的，他的名字叫弗朗兹·法农。他在赋闲这束光的时候如故病危，但他涓滴莫得懦弱。他独一的愿望，是以强项的毅力撑持病体，向东谈主类赋闲临了一谈光。这个倔强的男东谈主作念到了，他赋闲的光神似一颗启明星，照亮了“全寰球耐劳的东谈主”。

我在他的强光掩饰下，正经倾听他对殖民者和被殖民者之间关系的发扬。他说：“被殖民者的肌肉一直在恭候。咱们不可说他们懆急不安，或是他们局促了。本色上，他们时刻准备甩掉我方动作猎物的扮装，改当猎东谈主。被殖民者是长久想要成为压迫者的被压迫者。”

听到这里，我的后背丝丝冒凉气。为缓解我的懆急不安，我点火一根千里香，合上书页，在千里默中冥想。这时，我的手机铃声响起，是文体挑剔家李建军敦厚打来的，他说最近有家出书社替作者柳青出书了一部佚作《在旷野里》，出书方筹办了一个研讨步履，想邀请我参会，会后可到柳青的故乡陕北吴堡县寺沟村走走。我莫得夷犹，爽脆地搭理了。在我心中，李建军敦厚亦然中国文学界的一束光。

我心爱和相信那些自带光芒的先生。

在旷野里，在旷野里……我默念着这句话，全身似被一股吸力所牵引。有时，在午夜里待得太久的我，是该到旷野里去瞧瞧了。帕斯捷尔纳克在《日瓦戈医师》临了一章的附录诗歌中说：“我是一身的；我的周遭溺没在谎话中。生活不是在旷野上散步。”

果然，生活不是在旷野上散步，而是去经风历雨，招待雷霆和闪电。

2.雨途

天微明。我从睡梦中起床，打出租车直奔重庆西站。我要乘坐的开往西安的高铁，将在七点十分起程。我坐相差租车后，一时竟有些蒙胧。我嗅觉我高洁在从梦幻中出逃，要去一个偏僻的墟落。阿谁墟落黄沙漫漫，落日浑圆。在那里，莫得东谈主相识我，我也不相识任何东谈主。土塬上站着成排的树，树下蹲着几个雕镂似的东谈主，在瞭望什么。这个画面反复在我的大脑中披露，像一个东谈主间隐喻。

车窗外，天色灰蒙，夏令山城的溽热，让东谈主有窒息之感。艾米莉·狄金森在她的日志中写谈：“清早时候充满了露珠的滋味，像祷告声那样平安。”我不知谈这位好意思国诗东谈主所感受到的清早是若何的清早。我吃力艾米莉·狄金森那样的明锐诗想，我在中国西南山城感受到的清早是燥湿的、喧腾的，莫得涓滴平安可言。街谈双方的早点铺熙攘不已，列队买早餐的东谈主神情焦灼。他们大多是些上班族，都怕赶不上拥堵的地铁而变成上班迟到。如果那样，他们不但全勤奖拿不到，还有可能被卷铺盖。要知谈，这些毕业于高级学府的天之宠儿，他们有的刚作念了爸妈，有的正在赡养家中的老东谈主，有的正在分期清偿房贷，都需要钱抚养我方，故他们十分崇拜我方的责任，牵挂稍有闪失就丢了饭碗。

也许，他们曾是一群热血后生和梦想想法者，曾为我方就读于名牌大学而夸口和自尊，曾幻想以所学常识首创一派新寰宇。然而，事与愿违。在泼辣的施行眼前，他们头顶的光环和荣耀并不可进步他们的存在感。他们缓缓将我方变成了“用具东谈主”。

谁都知谈被物化是可悲的，但谁都无法脱逃这种可悲的下场。在生活的海洋里翻卷，惟有比清早醒得更早的东谈主，才可能望见前列澹泊的朝阳。

那么，我是比清早醒得更早的东谈主吗？天然是了。那繁密坐在高铁站内的椅子上候车的东谈主都是。他们背包拖箱地揉着惺忪的眼睛，望着夸耀屏上黄绿相间的钟点，或许稍不防范，列车就会将他们放弃。我和他们都需要去远方，尽管互相的方针地不同，方针也不同。我去远方是因为一个已故的作者，他们去远方是因为我方或我方的家东谈主。请留情我不可说他们是为了梦——梦是容易幻灭的。我承受不了东谈主的梦幻灭之后的无助和颓败。我也不可使用飞动这个词，飞动是无根的，意味着变数和转折。我但愿从清早起程的每个东谈主都能在天黑前抵达各自的归宿地。天然，在这群起程的东谈主中，有的正本就是回家。但更多的东谈主，看花式起程后就回不了家，至少短技巧内回不了家。我对能够回家的东谈主感到雀跃，对不可回家的东谈主报以悯恻。

许多年前，我亦然一个流浪者。独在异乡，想家回不去。凛冬将至，我望着窗外纷飞的雪花，想起白居易写的“邯郸驿里逢冬至，抱膝灯前影伴身。想得家中深夜坐，还应说着远行东谈主”诗句，不禁泪如泉涌。我跟白居易到底没法比，他作此诗时三十三岁，任秘书省校书郎，宦游邯郸，有客舍可栖。而我其时仅仅个扞拒在社会底层的荡子，别说宿东谈主皮客栈，有杯滚水喝就可以了。因此，白居易的“想家”是躲在棉被中的绸缪，我的“想家”是坐在寒石上的惆怅，二者有一丈差九尺。

如今，我坐在西行的列车上，忆及这段旧事，心中仍在飘雪。同车厢的其他东谈主皆蒙头转向。醒得太早了，是该补个回笼觉。听着身旁之东谈主的鼾声，我也来了睡意。未几一会儿，阿谁隐喻似的画面又披露在我的梦中——黄沙迷漫的墟落，落日下的土塬，塬上立正的树和树下蹲着的东谈主……

当我被一个小孩的哭声吵醒，列车已驶过四川的苍溪。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骤雨，雨滴砸在车窗玻璃上，留住一谈谈晶亮的水痕。远山霏霏缭绕，荒野稻穗披绿。放眼望去，能感受到一股来夸口天然的诱骗之力。

我再也睡不着，索性掏出柳青的演义《在旷野里》重读，该书第一章节正好写的亦然发生在列车上的场景。一个名叫朱明山的县委通知，带着上司谄谀的叮咛以及我方的梦想走马到任。在列车上，他一边在大脑中诡计着治县方略，一边听老庶民扯闲篇。这些质朴、憨厚的农民，在车上看报纸，议论地皮变嫌和爱国条约，议论抗好意思援朝火器捐献和棉花征购……朱明山越听越勉力，致使他也忍不住参与到农民的究诘中来。斯情斯景，让他这位所在官尚未上任，就如故预见到他将要驱动一种何等有好奇的生活。

柳青不愧是柳青，他在创作这部演义时，年仅三十七岁。他在演义着手用不到三千字的篇幅，就将一个生活场景描写得惟妙惟肖，将几个东谈主物形象塑造得透露无邪。柳青无疑是个文体天资极高的东谈主，他担得起名家全球的敬称。

窗外的雨仍下个束缚，下在苍溪，下在广元，下执政天，下在汉中，下在洋县，下在西安西，下在西安北，下在我重新读完《在旷野里》的临了一句话：“朱明山不吃饭，就和吴生亮一块儿走了。”

我随着雨，走出西安高铁站。众生随着雨，消失在雨中。

3.墓园

到达西安，我还莫得放下该放下的东西——行李和想绪，便跟参会师友一谈去造访柳青墓园。我以为这是对的。在走近柳青之前，先走近他的魂；在相识柳青之前，先感受他的光，这无疑是触探一个东谈主最为深刻的方式。看东谈主就得由里及表，从骨骼朝外看，不可从皮肉朝内看。何以如斯呢？试想，倘若一个东谈主的皮肉太厚，而你的眼神又不够激烈，纵使你跟他迟早共处，也未必会看得透澈。有些东谈主你看了他一辈子，他依然是你的生分东谈主，连熟东谈主都谈不上。现在皮肉太厚的文东谈主可谓多矣，也实在出丑。好多时候，看活东谈主还不如看死东谈主。假如一个东谈主死去后，还有东谈主惦记取要去看看他，给他扫省墓，除除坟头的野草，或在其墓碑前小坐顷然，抽根烟，说几句话，那这个死去的东谈主一定是个令东谈主敬仰的东谈主。

柳青即是这么的东谈主。他死去了，他仍辞世。活在中国现代文体汗青中，活在数不胜数读者的心中，活在他扎根体验生活之地上的一针一线中……

咱们来看柳青，也不仅仅来看柳青。在这个寰球上，顺眼的不是气候，也不是东谈主，而是灵魂。伟大的灵魂是一湖深水，亦然一座峻岭。当你站在浮现的深水前，能照见自我的丑陋；当你站在峻岭前，能比照出自我的矮小。这么照过比过之后，你便从心底起飞一股冲动，也想成为那样一湖深水，也想成为那样一座峻岭。至于能不可达到，倒不是十分要紧，紧要的是你如故有了一个参照系，有了作念东谈主的圭臬和为文的榜样。

雨住了。柳青的墓碑被刚才的雨水清洗过，显得光洁、干净，不染纤尘。咱们手捧黄色小花，并列伫立于墓前，向柳青先生三鞠躬。那一刻，我又有被一束光照亮的嗅觉，类同于我守候在午夜，被那些哲东谈主所赋闲出来的光照亮。

我是渴慕光的东谈主。每当在我最脆弱、最颓废、最疾苦之时，都是靠了繁密“精神之光”和“想想之光”的照耀，才迟缓收复气血，变得纷乱起来的。这些发光发烧的东谈主，老是让我深感“吾谈不孤”。天然，我穷尽一世，也未必能赶上他们的“谈”，但我宁愿成为他们求谈之路上的一根柴薪。即使我这根柴薪不可给求谈之东谈主增添涓滴热量和光焰，我也痛快将它点火，哪怕给谈上走着的“酷寒夜行东谈主”动作信号灯使用亦然好的。

墓园凄清，柳丝低落。在咱们来之前，还有东谈主来造访过柳青之墓。那些竖放在他墓前的小黄花尚未凋零。我猜想，那些花朵是否也采摘自旷野，曾被陕北的黄土津润，被猎猎朔风吹拂。每一枝花都似一束火苗，会聚在柳青墓前，为墓中的柳青之魂照明。我笃信，但凡从旷野上走过的东谈主，都会被孕育于旷野上的花朵记住。

火苗灭火了，火种依然在。谁是拾火者呢？是你，是我，是受柳青精神感召前来祭拜他的每一个东谈主吗？有时是。就在咱们恭敬地向前向柳青献花的时候，一群穿戴皎皎衬衫的小学生，大声诵读起献词。声息好听、响亮，我的心为之一颤。这献词既是献给柳青的，亦然献给黄地皮的，更是献给芳华和异日的。

真话说，这是我第一次造访作者的墓园。我是乡下东谈主，没见过大世面。从小到大，我倒是见过不少宅兆，但内部埋的都是草芥之东谈主的尸骨。他们是我的乡邻和亲东谈主，从降生到死去，他们都是卑微的。他们多半不识字，不知谈柳青，也不知谈作者。他们死去之后，也莫得东谈主替他们立碑和献花。除逢年过节，他们的后东谈主会去坟前烧纸和上香委托哀想外，约略莫得任何东谈主铭刻他们。他们活过等于没活过。

旧年爽朗节，我去给我奶奶上坟挂清，竟无意发现在她坟头的条石上，放着一枝野花。我烦扰半天，猜不出这枝野花是谁放的。其后我才毅力到，有时那枝花是鸟儿衔来的吧。我奶奶辞世时，天天坐在梓里的屋檐下，听那些朝飞暮宿的鸟儿给她讲话。我奶奶离世后，那些鸟儿也不来了，飞去了别的老东谈主家中。鸟比东谈主重情，它们会感德听过我方诉说心事的每位老东谈主。

我离开乡村后，那些乡下的宅兆一年一度长满了荒草。我也不再铭刻它们。待多读了几本书，我便对另一类东谈主的墓园产生兴味，几欲前去凭吊一番。我想去造访托尔斯泰的墓，造访普希金的墓，造访契诃夫的墓，造访索尔仁尼琴的墓，造访梭罗的墓，造访鲁迅和萧红的墓……

缺憾的是，我莫得契机去，我的技巧都留给了生活。几年前，我去了一回湘西，到凤凰古城参不雅了沈从文故园，唯独莫得去造访他的墓园，只在网上看到过沈从文墓园的图片。印象深刻的是在其墓碑上刻写的墓志铭：“照我想索，能贯通我。照我想索，可相识东谈主”，以及他的表侄黄永玉先生为其题写的碑文：“一个士兵要不尸横遍野即是回到故乡。”

柳青也自当是一位战士，他将我方一半的骨殖留在了生活十四年的皇甫村。他为指挥村民们创业，不仅身膂力行地参与构兵，还用笔构兵，最终谱写了一部可歌可泣、辉煌灿烂的“创业史诗”。

献花毕，我围绕柳青的墓园散步，脑中竟浮现地浮现出鲁迅在《墓碣文》中说过的话：“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；于天上看见幽谷。于一切眼中看见无统统；于无所但愿中得救。”

4.皇甫村

皇甫村静极了。

皇甫村的房屋静极了。皇甫村的土崖和林木静极了。皇甫村的空气和水静极了。皇甫村的狗和东谈主静极了……

才娃领着咱们，去寻访柳青的痕迹。才娃原名刘田民，是柳青《创业史》中独一还健在的东谈主物原型。柳青昔日去皇甫村时，他如故个穿开裆裤的娃娃。如今，他早已年过花甲。谈起柳青，刘田民一口一个“俺柳青伯”，好似柳青并未死去，就在旁侧那间由破庙改建的房屋里住着。

时光漫漶，旧事可追。初到皇甫村的柳青是不菲的，他西装革履，戴着金丝眼镜，俨然一个干部花式。那些农民见了他，都躲得远远的。农民们深知，柳青跟他们不是一类东谈主。好在柳青是谦善的，也细察农人激情。为深度体验生活，他核定地将粘稠的黑发剃掉，将笔挺的西装换下，把我方变成一个农民，与村民同吃同住同劳动。渐渐地，老庶民罗致和招供了他，使他在皇甫村扎下深根。从此，他白天全身心肠参加乡亲们的创业队列，夜晚就在方格纸上笔耕我方的《创业史》。

刘田民说，柳青是爱这片地皮和地皮上生活的东谈主民的。他把皇甫村的每位村民都视为我方的亲东谈主，急他们所急，想他们所想。他宁可我方耗损，也不让村民受损。在三年困难时期，柳青将《创业史》第一部所得稿酬一万六千零六十五元全部捐献出来，交给王曲公社建了一个农械厂。在写《创业史》第二部时代，他又向出书社苦求预付稿酬五千五百元，替皇甫村竖起电线杆送来光明。

唯有发光者方能播洒光明。他们知谈光在那处，那处最需要光。我垂青那些给东谈主间铺路搭桥的东谈主。即使在嘻是图的尘间，也永远有一条路通往东谈主心深处。一个民族和国度之是以屹立不倒，就在于有繁密提着灯在修桥补路的东谈主存在。他们的精神光柱足以撑持起一座坚不可摧的精采大厦。

皇甫村村头，有一棵皂荚树。柳青昔日就常在这棵树下迎客，或跟老庶民拉家常。一九六〇岁首冬，田汉到皇甫村探望柳青，这棵树即是见证者。二东谈主站在树下，相拥良久。其时的皇甫村甚是萧索，田汉站在神禾原上，遥看茫乎黄土，顿感柳青的不易，便对着他随心吟谈：“大雁落脚神禾原，误把皇甫当江南。”柳青听后，轻声回应：“要想写稿，就先生活。要想塑造好汉，就先塑造我方。”

这即是柳青，一个东谈主格放光的东谈主。他在晚年卧榻不起时，还曾于哮喘声中吐出过这么的话：“文体是愚东谈主的行状。”真乃金石之言。仅仅，在柳青死去数十年后，这么的“愚东谈主”还有吗？

着实的文东谈主和文体毫不会教东谈主变坏，而只会教东谈主向真、向善、向好意思。

皂荚树的南边，即是《创业史》中描写过的蛤蟆滩。站在村庄的高处俯视，蛤蟆滩早已黄沙变绿荫。柳青昔日看见的稻田和玉米林不见了，热气腾腾的劳顿阵势消失了，拔帜易帜的是成片的白杨林。

技巧是一把巨伞，总在试图淹没什么。也果然有许多东西，夙夜会在技巧的侵蚀下变得面庞迟滞。但也有许多东西是技巧淹没不了的，它们会随着岁月的变迁赋闲出妍丽的光芒。

刘田民老东谈主爱好着柳青，像柳青生前爱好着皇甫村。他莫得奴婢孩子进城生活，一直住在村里为柳青守墓。他如故守墓近四十年了。刘田民说：“俺心里很爱柳青伯伯，俺痛快给他守墓。”他说这话时，魄力真诚、质朴。

柳青约略不会预见，曾被他写进演义中的东谈主物，竟会成为他的守墓东谈主。

噫！吁嚱，才娃是柳青的守墓东谈主，那谁会是柳青的精神守墓东谈主呢？

5.去吴堡

晨起，大雨如注，整座西安城都被雨帘遮拦。咱们仓促上车，前去柳青的故乡吴堡县寺沟村，这是此行的最终方针地。由于路线迢遥，坐车差未几需七个小时，故大巴车启动没多久，大伙就睡着了。

我靠在座椅上假寐，窗外的雨声老是跑来干扰我。我只得睁开眼，看雨水如何制造幻境。我从未去过陕北，也没见过黄土高坡。一起上，目击公路两侧的黄土塬，以及土塬上一孔孔撤消的窑洞，感概不已。

有段技巧，我常在想考作者与地域之间的关系问题。比如孕育于江南的作者，为何他们笔下的翰墨都那么水汽淋漓；而孕育于西北的作者，其笔下的翰墨又为何都那么隐衷淳朴。现在见到了车窗外的黄土塬、黄土梁和黄土峁，我的心中好似有了谜底。

文体亦然有基因的，什么样的基因孕育什么样的果实。一般而言，石榴树上不可能结樱桃。正暗地揣度着，技巧已到中午。大雨住手，骄阳冒出，大地坐窝成了火盆子。下车去一个村镇的小饭铺用餐，见白茫茫的阳光映照到周遭黄澄澄的土崖上，分外夺目。我不敢久看，看长远，我会感到不安。

仓卒用完餐，咱们赓续起程，像一群追逐技巧的东谈主。在车上昼睡醒来，车已驶入清涧县境内。我俄顷毅力到，这里不就是路遥的家乡吗？原来，清涧县与吴堡县竟隔得那么近，难怪路遥要将柳青视为我方的“文体教父”。他们在各自作品里所反馈的“东谈主生”，皆跟他们祸福相依。尽头是柳青说的“东谈主生的谈路天然漫长，但要紧处时时惟有几步”这句话，对路遥影响深远，曾在他的作品里反复出现。柳青归天后，路遥哀吊万分，曾屡次跑去皇甫村的柳青墓前久待，有时一待就是几个小时。同是黄地皮之子的陈忠实也深受柳青的影响，他在创作《白鹿原》时，案头老是要放一册《创业史》。好似不放这本书，他的写稿就是瞽者摸象，短少一盏指路明灯。

我十分真贵他们三东谈主之间的避讳友谊。无论是动作写稿者还丧祭写稿者，倘若今生能际遇这么一位“精神引路东谈主”，都号称红运。

日头炽热，手臂靠在车窗玻璃上，像触碰到高温水杯。我只好拉拢窗帘，将阳光和欢娱都挡在窗外。路径漫长，想再休眠却若何也睡不着。我从挎包中掏出随行捎带的阿赫玛托娃的《回忆与诗》来翻阅，书中的这段话激发了我的千里想：“我在某种进度上是个反勃朗宁派，他老是让他东谈主为他讲话。我不会让任何东谈主说一句话（在我的诗中更毋庸说）。我让我方为我方说一切能够或不可够说的话。有时在某种无毅力的情状中我记起一句他东谈主的句子，便把它入诗。”

我正要顺着千里想领会此段话的真理，手机出现振动。是一位出书东谈主打来的，谈咱们正在筹办出书的一套丛书所际遇的问题。我和散文家冯秋子都是这套丛书的编委。因出书东谈主说起的问题相等进军，我需要跟秋子敦厚沟通措置，便拨通了她的电话。

秋子是个温润、仁义之东谈主，有大爱，有大才，为东谈主低调、内敛、和善。疏导完出书事宜，我便听她闲扯起使我无尽感动的事情来。频年来，她一直在捐躯我方的写稿技巧，替一又友们义务作念事。前些年，她熬更守夜，将已故散文家苇岸留传的上百万字日志一字一句录入电脑，再全心编选交出书社出书。我书架上就放着一套由她编的三卷本苇岸日志《土壤就在我身旁》。她之是以这么作念，只因苇岸临终前的一个叮咛。

在这之前，她还曾帮已故诗东谈主郑玲的夫君陈善壎先生编选过散文集《浩饮流年》。我拜读过此书，书中著述均是难得的好散文。目下，她受陈善壎先生叮咛，又将其著述重编成书，行将以《你这东谈主兽神杂处的所在》作书名出书。为此，她还写出一篇编跋文《一个东谈主应该使我方灵验》 。我读完此篇跋文 ，感叹不已。要知谈，她是在右手臂受伤，上着夹板的情况下编选的这本书和写的这篇跋文。

旧年，她还帮已故散文家刘烨园编选过一册散文集《一世与某日》出书。据她说，她正本编选的是三本，先出书一册，余下两本将连接出书。

二〇二〇年，一位画家一又友先容秋子相识了一位生活在底层的诗东谈主王良贵。她此前并未据说过这个东谈主，也莫得读过他的任何作品。只因王良贵的诗好，又得知此东谈主身患重病，已被医师判了活不外三个月的死刑，她便四处向刊物推选发表王良贵的作品，还为其联系出书了诗集《火的骨头》。王良贵因之赢得一笔不菲的稿酬，解了我方的燃眉之急。当秋子将样书亲身送到王良贵的病榻前时，王良贵感动无语，有气无力地嚅动着嘴唇，喊着守候在身旁的妻子的乳名说：“灯泡，我如故很了不得的，对吗？”尔后不久，王良贵便告别了东谈主世，而秋子到现在仍在编选王良贵的散文集和演义集。

当听到这些动东谈主细节的时候，我的眼泪夺眶而出。多好的秋子啊！东谈主间处处有光亮和暖和。现时，她正规画作念另一件事情，剪辑邵燕祥先生的作品全集。秋子说：“像邵先生这么宝贵又可敬的文体老东谈主，是需要有东谈主来整理他的作品全集的，咱们都有这个职守。”

秋子的善举让我想起学者、诗东谈主和散文家林贤治，贤治敦厚跟秋子是死党，亦然位仁义之君。早在二〇〇九年，他就给我写信举荐过山西作者祝大同。其时，我不知谈祝大同是谁，仅凭贤治敦厚推选的著述看，这是个多情感和态度的作者。我于今还铭刻祝大同那篇著述的标题叫《定襄农民》，写三个底层东谈主文体梦的浮松经由，我读后深受震憾。缺憾的是，因多样原因，我最终没能将该文刊发出来，倒是贤治敦厚将其收录进了由他主编的《2009文体中国》。

二〇一六年，我从天然来稿中发现一个农妇作者，名叫孙爱雪。她终年生活在苏北农村，是两个孩子的母亲。白天种地，夜晚写稿。我读完她投来的著述，以为质感很好，仅仅语言上略有障碍，便提倡导让其修改后，由我取名《我的哭声被风裹走》在《红岩》上发表。贤治敦厚读到该期杂志后，曾在电话中向我说起该文，认为写得可以。一年后，孙爱雪将我方的书稿寄给贤治敦厚。他看后大加唱和，飞速为孙爱雪出书了长篇散文处女作《流浪的男儿》。书出书后，贤治敦厚还故意写挑剔著述给予推选，孙爱雪也在文体圈崭露头角，受到各方真贵。

前不久，贤治敦厚又向我推选了一位无名作者的作品。此东谈主名叫李锦芳，福建东谈主，写散文也写演义。跟孙爱雪一样，她也生活在农村。贤治敦厚说，他并不相识李锦芳，只因其作品写得朴实无华，有生活实感，对乡土和父辈怀有深多心情，才向我推选。贤治敦厚的文体眼力是私有的，我在读过李锦芳这篇取名《回家》的著述后，被她的诚笃之情所打动。她果然写得精真金不怕火、凝练，叙事节制，素朴有劲。我莫得改造此文一个字，仅仅将标题换作了《一座精神灯塔》，于二〇二四年第五期《红岩》上刊发。李锦芳从未公竖立表过作品，这篇当是她的处女作。

我但愿文体界多一些像冯秋子和林贤治这么的东谈主，他们秉持的忘我奉献和利他精神，他们为普通作者和友东谈主所作念的善举，一定会濡染和带动更多的东谈主去作念更多的好事之事。

铭刻有次贤治敦厚跟我说：“苇岸能有冯秋子这么的一又友值了。”如实，谁际遇这么的一又友都值了，可这么的亲信何其少。路遥、陈忠实际遇柳青值了；苇岸、刘烨园、王良贵、陈善壎、邵燕祥际遇冯秋子值了；祝大同、孙爱雪、李锦芳际遇林贤治通常值了。

窗外的太阳依旧火辣。挂断电话，秋子敦厚的温声细语仍在我的耳畔萦绕。在咱们通话的一个多小时里，我再次感到被亮光照耀，这亮光足以让我忘掉车窗外的炙热。

抵达寺沟村，已是黄昏时候。暑热退去，冷风徐来，令东谈主心生欢畅。猛然间，我记起步履报到时举办方解救的竹素上，就刊载有一篇秋子敦厚操心柳青的著述：《柳青的阳光》。

这难谈是冥冥中注定的人缘吗？我带着《柳青的阳光》去沐浴“柳青的阳光”。

6.寺沟村之夜

孤立的山村。

树孤立，鸟孤立，黄沙孤立，夕阳孤立……

我坐在柳青降生的窑洞前，我也孤立。蒙胧间，我好似看见一个挎着书包的孩童，走在寺沟村的黄土路上。他一会儿看看天，一会儿瞧瞧地，强忍着生活的不完好。天就要黑了，夕阳正在合手住辉煌。他不知谈我方该朝何处去，回家吧，窑洞里太暗了，莫得东谈主替他点灯；去远方吧，远方的路太过迢遥，他莫得胆量去辨识标的。那若何办呢？他惟有蹲在地上，等星星出来，等月亮出来，等一个过客提着马灯，将他从山沟里带出来，走向旷野。

这个存在于我幻想中的孩子会是柳青吗？我也不知谈，寺沟村也不知谈。它只知谈，些许年前，一个被黄地皮捕鱼大的孩子，从这个难得的村中走了，再也莫得总结，只留住几孔窑洞，承载着往昔的光阴和记忆。

有谁知谈分袂的苦吗？台湾诗东谈主痖弦昔日告别故土后，深怀忧惧，在其诗作《红玉米》中这么写谈 ：“你们永不懂得/那样的红玉米/它挂在那儿的姿态/和它的神情/我的南边降生的男儿也不懂得/凡尔哈仑也不懂得”。但我笃信柳青懂得，他将我方的懂得饱和放进了演义里。

我又想起了他说过的那句话：“东谈主生的谈路天然漫长，但要紧处时时惟有几步。”柳青无疑是清醒的，他过早地驱动了东谈主生的选拔。何况，在选拔中告捷地迈过了要紧处的那几步。

他赢得了壮盛，因而他的路越走越宽敞。

不像有的东谈主，黔驴之技。即使天主给他们指了一条路，他们也没选拔好，更莫得迈好要紧处的那几步，致使路越走越窄。他们苦苦跋涉一辈子，到头来仍在原地打转。

东谈主生的路看似有千万条，但合乎我方的路却惟有一条。

王人奥朗说：“难谈天主会留情东谈主走得离东谈主谈那么远？”想着这位玄学家的话，我躲在寺沟村一间由窑洞变嫌的民宿里无法入眠。

窑洞外的夜空，爽脆而高。我排闼出去，昂首望见北斗七星，那么亮堂，那么防卫。我好想去村子周遭走走，又牵挂迷途，还牵挂迷途而不知返。夜一阵比一阵凉，我只好复返窑洞，躺在床上冥想。

想什么呢？彻夜，我不想柳青，只想柳青走过的路。若是想领会了，想透澈了，我准备天亮就起程。

去那处呢？去旷野里。去旷野里干什么？托尔斯泰说：“按东谈主民的方式生活。”

（原文刊发于《芙蓉》2025年第1期）

图片来源：视觉中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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